怎麼支持所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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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關於情緒的最後一篇文章,前面三篇討論了:

以上都在探索怎麼穩定甚至進一步建構「自己」的情緒,但生活中很常遇到的情況是:自己的摯愛、好友、家人遇到類似狀況時,希望能得到力量、情緒支持。而作為陪伴者的自己,可以做到什麼?尤其生命裡,看到那些能知道對方需要什麼,並給予對應支持的人都令我非常嚮往。

曾經我問過善於人際交流的朋友 J:「我覺得我很不會安慰別人、甚至讀不出弦外之音,這會不會讓人覺得我很令人討厭?」J 說道:「善於善待別人的人,與看得出來努力想要善待別人的人都不會被討厭,只是後者比較辛苦而已。」

即便如此,依舊期待自己能做得更好,於是想進一步探索這個議題:「怎麼更好地支持所愛的人。」

什麼是給予情緒支持?

當說到提供情緒支持時,不知道大家想像中的場景為何?浮現於我腦中的第一印象,是三五好友在一個小客廳崩潰、又或者陪伴一個哭泣的親友等等畫面。

說到底提供情緒支持是什麼?我認為這指的是:「給予在低潮狀態的人走過低潮的力量。」這意味著,終究提供支持的人只是輔助,讓當事人得以繼續邁進。

例如,今天三五好友其中一人崩潰於遲遲找不到合適的另一半,甚至因此委靡不振。如果你能直接介紹一個同樣合適而且也在尋求另一半的人,最終兩人順利交往從此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這是解決問題,而非提供情緒支持。

大多數時候如果能直接解決問題,當然是最好的狀況。但也有很多時候,當事人的痛苦在於他所遇到的問題,即便已經有解決方法,當事人也只能艱難地自行面對與解決。例如,從小到大的升學考試,過程中再怎麼想幫忙,其他人也無法替對方考試或學習,面對痛苦的只能是當事人。

而這正是提供情緒支持的意義:「讓身處在痛苦漩渦的人避免被壓垮,可以繼續他的生活。」可以想見如果人與人之間缺乏這種支持,那將會是一個缺乏情緒韌性的生活環境,必須時刻確保自己能有情緒上的餘裕,永遠不挑戰可能會讓自己崩潰的事情。更何況,很多時候也未必知道這條壓跨自己的邊界在哪裡。

當情緒支持作為一門專業領域 - 療癒

誰能為這般破損的心靈拼圖找到適當的墳墓,讓他們一片片安息?生活繼續往前、卻同時奔往兩個時間向度,那滿載哀傷的記憶緊緊扼住未來不放。

— 羅倫斯.藍格《大屠殺證詞:記憶的廢墟》

要說一個人所能遇到的最低潮,我想最嚴重的就是創傷了。舉凡經歷戰場、長期忽視、不安定的生活環境、直接物理上或語言上的暴力等。創傷會帶給人腦根本性的活動模式改變,讓人無法僅透過一己之力就走出創傷記憶。而支持因創傷慢慢的回復生活,

例如,在《The Body Keeps the Score》中提到,所有創傷都是先於語言的。當我們觸發記憶時,記憶會在觸發視覺圖像的腦區同時,發送到其他腦區讓我們可以詮釋我們心裡所想的畫面。但有別於一般記憶,當觸發創傷記憶時,創傷記憶會在處理視覺圖像的腦區被活化但不會被分送到其他賦予詮釋的腦區。

這代表當創傷記憶被重新觸發時,當事人正體驗創傷正在發生的過程,但本人可能意識層面感受不到,甚至無法透過語言組織成有條理的表達,僅有情緒運作的腦區正在運作。

從上得知,人在嚴重的創傷中,可能會受限身心理的變化,導致喪失維繫正常生活的能力。而為了幫助因創傷記憶無法如常生活的人們,在創傷的臨床領域中,有大量研究在探索 - 如何提供情緒支持。

尤其對於助人工作者來說,這是一門專業領域,常見於創傷復原、諮商、社工專業中,並且有一個更專業的名稱:「療癒」。

當然我們身邊親友的低潮不一定是基於創傷、或擁有創傷但尚不影響到的生活。但我認為在相關領域中,仍有許多可以應用在生活中的小片段來運用。

重要須知

也就是說,後續所提到的療癒並不是廣泛的「療癒經濟」。這些作法原本都是有一套完整且專業的流程,當如果身邊的人,情緒狀態已經會影響生活,可以陪同當事人,洽詢相關的諮商專業單位與人員。

打造療癒的基礎

對於在低潮的人們來說,最痛苦來自無法控制被情緒淹沒、現實埋沒的感受。而大腦迴路中有很多設計是用來要與他人形成共感,以區分在與他人相處中,什麼是自己可以控制、什麼需要他人協助,並從中建立「能有效掌控自己身心狀態的感覺」。故在創傷修復的領域中,有許多取材自劇場,用於與他人建立連結的小遊戲。

同調

但我們要怎麼與他人形成共感,並掌握這種可以控制自己的「能動感」?最簡單的就是與他人的眼神、動作的同步與互動。

例如,近期參加了勇氣即興的即興課程。在即興劇場中,會運用聲音球的小遊戲來建立與他人的默契跟連結。一群人會圍成一個圈,互相以任一手型做出一種球狀,可大可小、質地不限。並搭配任一聲效,將球傳給圓中的任何一個人。而另一個人需要模仿你的所丟出的球狀跟聲音來接球。

過程中會需要大量的同調,舉凡眼神的觀察、手勢的模仿到聲音的聆聽,每一個環節都刺激大腦的社交神經迴路,讓人回復能與其他人連結的能力。

在《The Body Keeps the Score》創傷療癒現場中,也有分享類似的小遊戲,臨床心理師透過不小心把球掉在因受創呆住不動的小朋友身旁,並在繞開一段時間後,再繞回來將球輕輕推向小朋友旁邊。透過緩慢的來回傳遞,只是這樣簡單、有節奏的協同活動,就可以回復社會連結系統,讓小朋友回復笑容。

玩耍

除了同調,也可以進一步嘗試玩耍。此處的玩耍並非桌遊、電動、跑趴或一般我們想得到的成人遊戲(雖然我覺得這些遊戲也超棒XD)。但此處我想提到的玩耍是「彼此都認為失敗沒關係、甚至還會想要失敗看看」的遊戲。

同樣是即興課程的經驗,即興中會透過「讚頌失敗」的做法,來讓遊戲中的失敗變得沒有攻擊性。例如,每當掉球的時候就雙手高舉、歡天喜地的喊 Yeah。短短幾次,就會認知在這個場合中,失敗是一件開心的事情,進而獲得安全感。

在生活中,如果自己的親友正在情緒非常低落的狀態時,先感受到安全、回復與他人的連結是所有討論、挑戰之前的第一步。正如提出依附理論的 John Bowdly 所述:「從出生到死亡,人類最快樂的時光就是從我們依附對象提供的那個安全基地出發,向外進行一系列或長或短的探索。」安全與探索看似衝突,但只有越有安全感的情況下,人才越願意探索。

舉凡近期室友比較低落、需要聊聊的時候,我會先說「等等!我們來玩個小遊戲!」小遊戲的內容平常都有聊過,會從一些同調小遊戲中隨意挑一個進行。玩個一兩輪、等到對方回復笑容,比較放鬆的時候,再開始進行討論。遊戲過程中同調與想像不同時,就歡天喜地的喊 Yeah。

從側面觀察可能會覺得好笑,甚至第一次嘗試還會覺得「蛤,好恥喔」的心情。但經驗是,在這個過程中彼此都能非常快的得到能量,進而開始後續的討論。

獲得療癒的對話方式

除了透過同調來建立安全感跟回復連結,更常見的情況是透過對話來提供支持情緒的可能。

但進行一個療癒的對話非常困難,因為人與人之間不同脈絡,導致我們可能會以自認為療癒的方式進行對話,但效果卻背道而馳。那在創傷現場,是怎麼透過對話來療癒對方?在《The Body Keeps the Score》中,有一種方式是透過催眠的方式來重塑創傷記憶。

催眠狀態在《Integrative Hypnosis》中的定義是能繞過認知的批判,處於專注的意識狀態。書中就舉了個例子讓我印象深刻:「觀看一部電影時,之所以可以享受這部電影,是因為你處於一個專注但是又能暫時擱置懷疑的狀態,如果不這麼做,你會一直意識到那是演員、導演 …… 但我們通常不會這樣去想。在這個時候給予暗示是非常容易受影響,但你同時知道這不是真的。」

當然催眠的目的是運用此暗示狀態來達成無論行為改變、重塑記憶的目標。但在現階段,我更好奇催眠怎麼讓人進入這種放下批判的安全放鬆狀態,其中有些常見的原則:

不出錯的對話:同理並保留回應空間

需要能放下批判的放鬆狀態,基底是需要「讓對方不會感覺到有錯」,這個錯並非指「內容本身錯誤與否」而是避免對話中的出入。因為一旦感覺到可能出錯的情境,都會讓批判的狀態回來,而跳出放鬆的安心狀態。

例如,前陣子在體驗催眠諮商時,諮商師請我聯想感受到安全感的畫面,並試著舉例了一些比喻讓我聯想(以下細節對話已經忘記,但大意如下)

想像你非常安全的狀態,可能是躺在一張床上、一朵雲上、或任何你感覺到安全的畫面。

當時在想像上,諮商師沒有告訴我具體要感受什麼,而是可能的感受。聽起來是一個無關緊要的細節,但當他說要「想像非常安全的狀態」時,我腦中第一個畫面是在深海中。如果他只說,想像你躺在一張床上、一朵雲上,並開始講一堆雲的想像延伸畫面。這就會讓我全程陷入在無法沉浸的狀態中。

類似的例子還有前陣子看到朋友分享的貼文,在討論怎麼給予別人建議的時候:「開頭前,先說:『我講的不一定是對的,你可以忽略我等等要說的話。』」也是保留空間的一種作法。

而實際在生活中對話也是如此,如果有人說:「上週的會議好令我難堪。」在同理上,如果只回應說:「我懂。」那可能無法延續對話,也感覺很敷衍。但如果加上:「我之前也是遇到類似的狀況,像是某次會議上他直接說 xxx 怎樣,我覺得好尷尬。」看似認同對方,結果與對方所感受的有出入,也會不這麼療癒。

那該怎麼辦呢?我們需要先肯認對方,就像是《Nonviolent Communication》所說的,先同理對方,在話語中呼應對方的感受、需要跟請求,並確保話語裡的回應空間。

例如,上述對話也許可以改為:「令你難堪感覺是不是很不好受 …」令人難堪是一個想法,但並非感受,對方沒有直接表達感受,所以可以在對話中先嘗試去呼應對方的感受。

同時間,我們雖然推測了一個「不好受」的可能性,即便不好受已經是很籠統的推測,但可以再加上「… 或者你感受到什麼?」來保留對方的回應空間。

綜合以上,我們就可以逐步堆疊出肯認並且不會感覺到有錯的對話狀態。

感受力量:讓人相信自己能夠

除了讓對話持續在沉浸、放鬆的狀態,對話的目的回歸到療癒的核心,給予對方度過低潮的力量。這個力量並不一定是真的解決問題的力量,而是讓對方相信自己能夠繼續的力量。

同樣以體驗催眠諮商的經驗為例,諮商師透過引導讓我先透過比喻想像更有自信的自己,在這個過程中,甚至透過不同比喻的想像再變體。以催眠的角度,比喻的想像能更有助於被潛意識運用。但我認為更有趣的是,整個催眠的方向都在鋪陳讓我覺得更有力量的自己是可能的。而在催眠狀態中,清晰的心像確實成為了我後續行為想像中的基石。

而這個過程是語言鋪陳出來的,例如,在《Integrative Hypnosis》的舉例,作者會在前置談話中,讓個案在逐步推進的想像中,感受到自己的變化,像是,舉起手扭轉,並讓對方嘗試一次,並在身後的牆上心裡記下扭轉的極限。接著再重複一次,但這次要多出 30% 並再做多一個記號,接著再一次但要多出 50%,最後再一次想像你的所有極限就像超級英雄一樣。最終,如果讓個案再試一次並盡可能的轉,會比最一開始能更進一步。

光是在催眠中的當下發現自己可控制的比自己想像中多一點,都能帶來力量,也許生活中的對話裡也可以嘗試。當遇到對方覺得低落的時候,可以鼓勵對方想像:「你覺得好一點點的情況是什麼樣?」並盡可能鼓勵對方具體描述那個想像,並慢慢的推展到最好的狀況。

小結

從上述內容即可發現,療癒是層層細節堆積而來。甚至發展出了另一個臨床領域 NLP,但在我有限的探索時間內還無法細究。

而實際體驗了這些領域後,也發現要有效的療癒他人,真的很不容易。也難怪對於部分能敏銳察覺到這些細節、並進行調整的人來說,有時反而是在承受別人的情緒中苦苦掙扎。

但即便一時半刻沒辦法做得更好,回歸到療癒別人到底是為了什麼?只是一種對能夠給予情緒支持形象的嚮往嗎?還是是一種利益交換?在閱讀《The Art Of Loving》時似乎釐清了一點點動機。

我透過支持別人去愛人,而愛並非一種狀態,愛是一種活動、更是一種與世界聯繫的態度。人可以在保持一己完整的前提下,透過給予與他人合一,修復作為個體與他人之間的分離感。

從這個角度,會想這麼做,是因為去療癒他人,同時是療癒自我的一種方式也不一定。

所以雖然前文分享了很多方法,但也許保持這個初衷比任何事都重要,想起前陣子 語言選物 分享了一段 Alison Wood Brooks 在《Talks: The Science of Conversation and the Art of Being Ourselves》中的一段故事:

有天,Brooks 陪他一起讀童書《葛瑞的囧日記》,其中一段講到書裡主角 Greg 向自己最好的朋友道歉,Kevin 讀到一半,突然靜止下來,然後他慢慢抬起頭說:媽媽,你記得我曾經很用力撞到你的鼻子嗎?

「記得呀,當時真的好痛呢。」
「媽咪,對不起。」
Kevin 盯著 Brooks 的雙眼,很認真地再說了一次:「對不起我那樣子對你。」

這就是關係型的道歉,他並非為了獲得原諒或畫下終結,那是一種在乎對方的語言表現,跟究竟說了什麼,其實沒有太大關聯。

It’s just an action of love.

本文感謝 Parker, 翰元雅瑄, PJ 閱讀初稿與建議。也感謝大家的閱讀 🙏 如果文章中有任何需要修訂或喜歡的地方,歡迎都可以留言告訴我。

參考資料